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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突然變大的。突如其來,事先沒有任何的預警,就在他走到崖邊的那一瞬間,嘩啦啦啦雨就這樣落下來,彷彿有人從天空倒水下來的雨勢。



嘩啦啦啦,水順著皮膚一路漫延冰涼,沒幾分鐘他的衣裳全溼,想想要走回可躲雨的地方也來不及了,索性淋它一場。他靜靜在崖邊坐了下來。大滴大滴的雨滴打到身上,類似刺痛但還算不上痛楚,反倒有種微微的麻癢感,而這麻癢感又很快被雨滴的冰涼所取代,像是為冰涼預先打出的空白,好讓其能更滲透皮膚侵入更裡層,帶來更完整的寒意。


靜靜感受自己慢慢被寒意侵蝕,體溫漸漸降低,其實不是件好玩的事。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恐懼,因為體溫降低帶來的顫抖和不適感,他下意識用雙臂環抱自己,手指接觸到自己冰冷的雙臂時嚇了一跳,自己的體溫有那麼低嗎?那個時候他才真的覺得:好冷。冷,會冷。


然則他還是繼續淋雨,大雨讓視線模糊,說不上來為什麼,他並沒有想要走回去。


左肩肩胛骨,左手手腕外側都疼痛不已,他坐在雨中,以右手拇指抵住肩窩,其餘四指緊抓肩後,像是要把自己的肩頭扳過來一樣。


需要用很大的力量才能夠止息的疼痛。雨滴滴答答嘩啦啦,他將視線投向崖下,看上去離地面是很遙遠的距離,不知道底在哪裡,沒有地面的視野帶來虛浮的暈眩感,失卻了依靠,沒有立足點,什麼都不確定,崖邊風大,雨點點滴滴,斜飄著落下。


落下落下往沒有底的下方。他想著如果我也就這樣跟著落下,如果這樣的話,那就好了。


沒有底沒有立足點這樣就不用再站起來了。


雨聲滴答,滴滴答答,其實非常的吵雜,遠方響了雷轟隆隆,嚇了他一跳,然則盤繞在他腦中的,記憶的聲音依舊沒有被蓋過去。


他討厭那些聲音。模糊了字句但是音量依舊很大,語氣尖銳,不停的反覆相互攻擊,來來往往在他腦中打架,他成為慘烈的戰場,非關輸贏,但是他在過程中經歷爆破殺戳,鮮血飛濺,火光四起,難聞的燒焦味伴適灰白的煙硝瀰漫,最後成為一片廢墟。


他整個人就這樣嘩啦啦碎掉了,在別人的戰爭中,莫名奇妙的被打碎了。


就算再怎麼努力忽略,他知道只要自己繼續看重戰爭的雙方一天,他就會一次又一次的變成廢墟,一次又一次的碎裂。


而有的時候很懶得重建。


乾脆碎掉算了。反正碎了幾千幾百次不是嗎?乾脆這樣,碎成幾千幾百片,從這崖上落下去好了。


雨聲嘩啦啦,雨聲滴答,雨大得那麼猖獗。他在雨中,全身溼透,開始覺得自己很狼狽。


接著又是一聲雷,這雷很近,打得他心跳漏了一拍;身子一前傾,腳一滑,他整個人順勢就這樣掉下去了。


掉下去的瞬間他看到天空閃過閃電,蛛網形狀,白得很耀眼。


「哇操,說掉下去真的掉下去。」他在心中罵的第一個字是幹,但不知道罵的對象應該是自己是個笨蛋還是運氣太差。


而他倒也沒有太害怕或是緊張或是想大叫救命的衝動,在被雨淋溼之前一切都已經麻木。他只覺得風好大,自己正在掉落,往下,沉落,沉落,連著所有的情緒一起,風撩起他的髮,擦過他的手臂,他溼透的衣裳啪啪作響,雨聲不見了,不是那麼明顯,風的呼嘯讓他耳嗚,於是他終於聽不見戰爭的聲音。


腦中的那個廢墟,真的化為碎片,落成片片往下落了,也許掉落的進度還比他快,所以聲音他就聽不見了,剩下來的哀鳴聲,大地的悲泣聲。


以及他自己永遠升不上喉頭喊不出口的哭聲。


就這樣掉下去吧,落下。和風一起,他閉上眼睛。


落到地面的時候,這樣應該是會先撞到頭,所以死相,應該會很難看吧,他們應該認不出來我是誰,因為沒有頭了,他這想著,自己在心裡格格的笑了。


又打了一聲雷。


這次他試著不要讓自己被嚇到,但還是打從心底顫了一下,巨大的聲響像是直接對準他的心臟打下來,他的感覺被完整的阻斷,數十秒鐘完全沉在轟隆隆之中,嗡嗡嗡嗡的耳鳴讓他的反應更加遲鈍,事後他回想起來,那幾十秒鐘他像是失憶一樣,不大明白當時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許是意識被那聲雷給打出腦門了也不一定。


總之當他再回神,他已經,沒有再繼續掉落了。也不再是頭下腳上的姿勢,有個人拉住他的右手,他感受到雨,覺得左肩酸痛,左手腕酸痛,清晰的酸痛。


「我停下來了。」他有些錯愕。


抬起頭,對上一張清秀的臉,一個年紀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又似乎比自己小一點的少年,一雙褐綠色的眼睛,他直覺感覺是溫吞吞的顏色,但是很漂亮。


「哈囉。」少年說,聽起來比外表年齡還要小的聲音:「風速如何?」


什麼?


「風大嗎?」少年露出笑容,也有種溫吞吞不緩不急的感覺,單手支撐他的重量似乎對少年沒造成什麼負擔,但他覺得被拉住的右手支撐整個懸空的身體好痛,熱辣辣的酸麻,他往下看,自己晃啊晃的雙腳,突然感到害怕。


「風很大!」他往上大喊。


「那,你還要再往下掉嗎?」少年問得很認真。而他認真的思考了一秒鐘。


「.....下次吧。」


「那就上來吧。」少年猛力一拉,他的右手一陣劇痛,而他還來不及喊出聲,整個人就以半趴膝蓋著地的姿勢摔在地面上,再度接觸到地面,剎那間有種夢幻不真實的迷茫;他邊喘息,邊思索少年的力氣到底有多大,可以這樣迅速拉他上來,而猛然放手後迅速閃開的身手顯得非常敏捷,雖然他不懂為什麼要摔他。


少年蹲到他身旁,於是他能平視那張清秀的臉龐,稍稍帶點孩子氣的神情,他有個衝動想問他幾歲,但喘息讓他沒機會說出口,雨還在下,風吹過來,他覺得好冷。


「如何?」


「.....什麼?」膝蓋應該是劃破了,血被雨水調成淡紅,無聲無息暈開,傷口接觸到雨水,疼痛特別尖銳,好像全身就只剩下膝蓋神經有感覺。


「落下的感覺。」少年微笑。


「啊....。」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回答也勾起他的笑容;這樣想的話,還滿好玩的:「....頂不錯的。」


是的確頂不錯的。


「痛嗎?肩膀。」


他有點驚訝,隨即意識到其實也看起來很明顯。大概在掉落崖下的過程中,又扯裂了本來的傷口,左肩的衣服血紅一片。但其實他覺得膝蓋比較痛。


「.....還好。」


「淋夠雨了嗎?」


「....好冷。」


「恩,我也覺得很冷。」


他挑了挑眉,少年的說話方式給他一種特別的感覺,正確的說應該是思考模式非常特別:「你也是來淋雨的嗎?」


「是啊。」少年說,聲音在雨的滴答聲中聽起來有點朦朧,前半句糊掉了,只剩後半句清晰:「.....不如淋雨嘛。」


不如淋雨。他一愣,在心中重覆這句話。他並沒有特意要淋雨,也沒有特意想要體驗掉落,只是滿溢的情緒不知道應該如何發洩,任性胡搞瞎鬧一場,拿自己出氣,搞得一片亂七八糟,又無力收拾。左肩的傷就是這樣來的,本來不怎麼覺得痛被少年一問又開始覺得痛了。他開始覺得有點後悔。


不如淋雨,不如淋雨就好了吧。好像是比較簡單的方式。


大概因為很快就可以讓自己冷卻下來,也很快可以麻木吧,一場大雨只要幾分鐘冰冷就能傳遍全身,而只要十幾分鐘就可以感覺到寒冷。


後來他就記下這四個字,一直一直記著。


「不過不要感冒啊。那就太麻煩了。」他回過神來聽到少年這麼說,「要來嗎?在那邊的山洞。」


什麼什麼...?他愕然,不過很快在跟著走還是繼續掉下去之間選了跟著少年走。沒幾分鐘的路程他看到了少年在山洞裡的營地,山洞空曠,粗略的打理過,角落堆著乾草堆和一個大背包,一些坎具;少年似乎是個旅行者,熟練的堆柴生火,丟了套乾衣服給他。


「換上吧,勉強穿穿。」


他沒有說不的理由,離開雨水後的溼衣服像是千斤重擔;換好衣服,偎著火光,他第一次覺得有溫暖真好,有溫度真好,能夠不要再顫抖真好,將背靠上石壁,心情一放鬆,倦意就跟著湧上。


或許淋雨就是用冰冷來讓自己重新體驗到正常生活的溫暖多麼美好的過程。


少年還有再繼續說話,他斷斷續續的聽,但沒聽進去幾個字,模模糊糊,沒多久就睡著了。


他只記得他聽到了少年的名字,然後他跟著說了自己的名字。


「嵬;崎嵬。」


「邖筑。」他頓了一下,「叫小京也可以啦。」


此後他就一直被叫小京,這個他自己挑給自己的名字,崎嵬是第一個叫上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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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十五歲,嵬十五歲。他逃家,嵬離家旅行。


他就這樣遇見了讓他到王國定居,成為現在的他的關鍵人物。也遇見了至此之後忠誠一生的對象。


他從不認為那個時候拉住掉落的他是救了他一命,他也相信嵬從來不覺得那是救他一命,當時或許只是真的想要知道落下的滋味如何,才伸手拉住他的。


但是他覺得感謝。


不論如何當你遇到一個能夠拉住自己的人,阻止自己的落下的人,總是會覺得感謝的,感謝他能夠再讓你回到地面。


崎嵬的出現中斷了他的落下,並不是透過那個拉住的動作,而是透過他們的相遇。


那以後,他倒是沒有再嘗試過找個高崖跳下去,體驗落下的滋味,順道搭配大雨這種瘋狂舉動;但只要回想起來,就能再度由體內喚醒那種沒有底,失去地面,沉沉沉落沒有停止的感覺。


連著被拉住時右手的疼痛,再度摔到地面上時膝蓋的刺痛,以及雨的冰涼一起。

 

---------------------------End

 

後記:

崎嵬和小京的相遇。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寫了很久才寫出來。考慮了很久要用邖筑還是用小京,但是用小京已經是習慣了。其實打算把崎嵬再多描寫一點的,下篇待續。但寫太多又怕破壞氛圍(←自己懶吧?),不想寫成大長篇,還是先這樣就好了。


F王國系列的我好像都在寫相遇。


小京反反覆覆在練筆裡出現,真是麻煩。XD


--柊無  2007/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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