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要離開的時候,所有周遭的事物都會變得值得留戀。因為那是最後了,過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了;原先平凡不起眼的事物,也變得可愛而值得懷念。因為是最後了,所以就會變得格外的捨不得。
格外的痛楚。當失去這件事被提醒,即將面臨到失去什麼,失去現有的東西,那種傷痛是由腳底直衝背脊一路衝上來,些許寒冷些許刺痛,伴隨著顫抖。會有衝動,想要伸手努力去抓住什麼。
「但,也只是假象而已喔。」
他忘記這句話是誰告訴他的了,只是這句話在他伸出手去試圖抓住什麼的時候冒了出來,擋下了他的動作。
值得留戀的東西,都只是假象而已喔。
本來你並不是那麼在乎的。
本來你並不在乎的。之所以會在乎,只是因為那是「最後」,只是這樣而已。
所以,之後他就採取了這個想法,不再害怕別離,也不再在意失去。任何事都有最後,久了,也沒什麼好稀奇的。
沒什麼好稀奇的。他真的這樣想。
沒什麼,沒什麼好稀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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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F王國定居,也已經二、三年了。新的地點新的環境,新的需要忙碌的事情,新的人事物,這一切幫助他遺忘,他把自己和過去完美的切割了,名字換了,身份換了,默默之中,也換了一個心情。
表面上看起來是如此,而他自己也真的希望如此。
然則過去是的確一直存在的,他自己也知道,只是沒有去碰觸。對於那個人,那些事,那些曾經的交集,曾經他很在乎的人,他斷斷續續的,一點一滴靜靜的調適。期待只要自己平靜下來,就能夠發展出沒有任何爭執的相處模式。
他做著這樣的夢。斷斷續續在聽到遠方,來自過去那個人的消息的時候,垂下視線彷彿這樣就能將一切情緒全部壓制下去;否認掉所有的情緒起伏,避開一切可能波淘洶湧的會面,對方屢屢要求見面,他都漠然面無表情的回絕了。
「我不知道,我不想聽。」
「為什麼?」
「因為我丟不掉,我無法丟棄,只能與之並存。」
與之並存啊,兩年了。他在王國的街道上晃了兩年,數字不代表什麼,流逝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對於自己是否真的遺忘,也不是真的那麼確定,只是慢慢已經能夠不要再想起。
其實只是在逃避,逃避承認自己的脆弱。無法接受自己是脆弱的。
而二年、三年後的今天他看著手上傳來的訊息發怔,終於醒悟到自己一直用什麼樣的態度在面對對方,下定決心想要做個改變。
也是可以改變的時候了吧。他這樣想。
開口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還是選擇很小心的用詞:「你要見面嗎?如果要的話,時間地點由你定,如果不想要,那就算了吧,當做沒有看到我的留言。」
不久之後他收到回音,不再是華麗繁複的邀請,只是簡短的:「吃個飯吧。」
他沒怎麼跟王國裡的人提起這件事,了解他過去的人並不多,而他也刻意避談。好像非得跟過去切割得一乾二淨他才能好好的、平安無事的維持下去似的。於是他也沒跟王國做很明確的交代,靜靜找了個毫不相干的藉口,就這樣溜出去了。
地點離王國邊境很近,二年前他常待這一帶,再回來,有陌生而熟悉的感覺。周遭建築像是包著膜,一個一個鼓脹著的膜,像一顆一顆透明大泡泡,他每往前一步,就能感覺膜擦過皮膚,因他的穿過而繃緊,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膜要是破掉,他應該會嚇一跳,他這麼想著,在約定的餐廳門前站定,覺得不舒服,但更多的是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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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好久以前有個約定,在同樣名字的餐廳。
「我們還要在一起。」
「你要考上T大,我考上Z大,我們一起到城市去吧?」
「約定了喔。」
是拳頭碰著拳頭吧,像是用動作確定下這個約定的效力那樣。
好久好久以前有個約定。當下他是那麼努力那麼認真,想要實現想要完成。
作夢總是容易,不然怎麼叫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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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前到達,所以有幾分鐘讓他可以等待,他知道對方不喜歡遲到。他們也將近一年沒有見面,他很難得的正正經經把自己打理好,因此當他看到對方隨隨便便家居服腳下拖鞋,稍稍錯愕了一下。
那個人,什麼都沒有變。長相,髮型,氣質,和二年前分開時殘留給他的印象,一點也沒有差別。
個性大概也沒有變吧。
「你都沒有變。」
「......一直都會是這樣,這是我唯一的特點。」
這是那個人唯一正眼看他說的話。其他時間,在對談的過程中,他的視線都在食物上或是桌上,沒有看他。
整場對談冷漠而平淡。他試圖問對方過得好嗎?對方以單音節的恩、喔帶過,試圖找尋其他的話題,也在一來一往之後再沒有回應,於是他終於試圖談他自己,他很少會這樣做,不喜歡拿個人的事情來說嘴,他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二年來的際遇,遇到的人、事、物,非常努力的做訴說。
那麼,至少就讓你知道我過得如何吧。
然則對方並沒有興趣。在他訴說的過程中,對方默默的把盤中的食物吃完,沒看他一眼,吃完了餐具一放,抬起頭來打斷他的話:「我要搬家了。」
「......?」他錯愕著。他知道話被打斷代表對方對他的話一點興趣也沒有。
「以後,就不會再住在這裡了。就算回來也不會再回來這裡了。」
沉默一秒,二秒,依照慣例,他不會讓自己沉寂太久:「恩,好好保重。」
在他還沒說出下一句話之前,對方站起身來:「我要走了。」
「待會還有事情嗎?」他有點錯愕。
「沒有。」
他撇一眼手錶,整場會面還不到四十分鐘。他面前的食物還沒吃完,頓時有種劇烈的疼痛從體內中心被喚醒,像是撕扯又像是刺穿,全身的血液被抽空,代換流動的是白色透明的尖針,一堆針從他的心臟順著血管流出,劃破血管外壁,由內往外刺穿血由,劃破神經,所有的東西都被攪亂了,攪在一起。
走了也好,已經無話可說。
走了也好,其實也沒什麼話好說。
不過,我東西都還沒有吃完呢。
他讓這些聲音在耳邊盤繞,一遍、二遍、三遍。然後繼續原地坐著:「你先走吧。」
「....你不走嗎?」對方停下腳步,自然而然的疑惑語氣。他明白對方是真的想要走,覺得無趣,所以就想要離開,那個人就是這樣,一點都沒有改變。
「我還沒吃完。」
「那就帶走啊。」同樣,自然而然的說得理所當然,帶點強制性的。
會覺得一個人這樣離開很尷尬嗎?還是這個場面我不配合的話很尷尬呢?他在心底偷偷苦笑,針刺穿全身,這個給自己的笑容又添加苦澀,要爬起座位顯得困難,但他還是站了起來。
過去的痛楚和一直沒有過去的過去甦醒了,其實一直沒有好一點,其實根本不會好一點。他走出餐廳,放棄他吃了一半的午餐,對方走在前面,那個人就這樣,推開餐廳大門,頭也不揮只往後舉起手,然後離開了。他留在原地,第一個念頭是好餓。
沒吃飽也什麼都沒有得到。也沒有任何的進展。
第二個念頭是好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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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很任性的人。」
「你必需要接受我,你要聽懂我。」
「你算什麼東西,如果你沒有任何利用價值,有什麼資格說要待在我身邊?」
「你有什麼好?值得我非得留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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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著一路沿著街道走,有車可以搭但他沒打算要去哪裡,只是這樣一直走,只要離開那個地方就可以了,當他發現到自己莫名奇妙的迷路了之後,第三個念頭緩緩浮現。
讓它是最後吧。
這就是最後了。
最後一次的相見,最後一次和那個人有交集。最後一次試圖連接那些過去。根本沒有和平共處的可能,也根本沒有再接觸的必要。
要是身體裡還存在還有所留戀的自己,那麼對那個自己來說,這也是最後了。
再也不會有交集了。
對那個人來說,生活中有自己或沒有自己,見面或者不見面,其實都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任何的影響;那個人只是很勉強的,在陪他演讓他自我滿足的戲。
只是很勉強的在配合他的要求。其實他從頭到尾,對那個人都不算什麼。
所以,到此為止就好了吧。
這就是最後了。
最後了。
要是真的捨不得,那就殺了那個會覺得捨不得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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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選擇離開的時候,我是真的很難過。沒有想到你也會對我做出捨棄這種事。」
「我會讓你後悔離開我。」
「我會變成一個很好很好的人,讓你後悔離開我。」
之前的對方決定的最後他收到了這樣的話。現在他自己決定的最後,他也只是想說,覺得那句話聽起來很帥,這樣而已。
一直無法說出最後的人,其實也是他吧。
可以說出口的時候,也再也沒有機會說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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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沒有迷路很久,也沒有任何失常的舉動,靜靜的回到王國,靜靜的坐回桌前把該處理的事情處理掉,靜靜的,覺得沮喪。
深夜他披了件長大衣在自家門口階梯上坐著發呆,遇上王國的醫生,他的舊識,到王國定居有一半是為了他,也是王國裡唯一知道那個人的事情的人,他對著醫生招手,醫生走到他跟前,他沒有抬頭,視線對著醫生的大衣衣擺。
「....這麼晚。」
「晚安。」他微笑。「我跟那個人,見了最後一次面。」
醫生看著他的眼神變了,他感覺得出來,但是沒有抬頭。「最後一次面喔,所以再也不會見面了。我想,你是從頭就知道這件事的人,還是得連尾巴也看完會比較好。」
「.....再也沒有交集了。」他讓笑容持續著,有點苦,早已循環全身不知道多少遍的苦澀感現在正從指尖逆流回心臟。「最後我只是想說,那時他最後給我的話,我覺得很帥......不過也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你指,要變成一個會讓你後悔的人那句嗎?」
「是呀。」
「.....是很帥。」醫生沉默了數秒:「不過,要達到那樣的目標,只有對自己在乎、重視的人才做得到吧?」
他把視線放低,垂到漆黑一片的磚石地板上,地板上浮動著的影子有冷冷的感覺。
「所以,就算那個人做到了,對象也絕對不會是你。」
「因為他從來沒有重視、在乎過我。」他接了下半段。
從來沒有。
「這幾年來..........辛苦他陪我演了一場戲。」他抬起頭,試圖讓聲音沒有哀傷也沒有沮喪,讓壓制到漆黑石磚上的情緒冰冷冷的散去,針在體內流動,他讓自己習慣,說服自己那只是微渺的刺痛,但是對上醫生的眼睛,他無法再維持笑容:「也辛苦你,看了一場掙扎糾結,亂七八糟的戲。」
沉沉沉靜,他沒有移開視線,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感覺。有風淡淡吹過,深夜的風總是意外的冰冷,冰冷可以讓一切麻木,然則他其實並不缺少什麼讓自己麻木,體內流動著千根百根針,重覆劃著千道百道傷口,心跳每跳一下,輸送的都是傷痛。
最後也沒什麼稀奇。
沒什麼好稀奇。
「卡!」醫生大力敲了他的頭,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頓:「你是,笨‧蛋‧啊!!!」
「啊,是吧。」他愣了一下,再把笑容拉回臉上。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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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最後,他再聽到那個人的消息,大約是一個禮拜以後,他認為自己已經差不多復原。
他在BAR裡聽到那個人改了名字。
換掉了,當初他們一起決定的名字;換掉了他們所有的交集,彷彿跟著他的決定,那個人也抹除掉了。捨棄了代表起點的事物,全部都,消掉了。
最後的最後就是什麼都沒有了。
他沒把跟前的酒喝完,但是衝出BAR到旁邊的小巷嘔吐。
像要把自己整個人全然掏空的似的嘔吐,情緒、血、內臟、胃液、再從血管裡長出來的針、傷口、透明的空白、過去、過去、過去,他從來沒有在大街上一堆外人前這麼狼狽過,但是他無法控制自己,就是嘔吐,很多很多東西強制性的從身體裡被排除出去,胃翻攪著,整個內裡揪結成一團,再全部被吐出去。
沒有什麼稀奇的,每件事都會有最後。
沒什麼好稀奇的。之所以覺得留戀,只是因為那是最後而已。只是「最後」這兩字下的魔咒。只是無聊的咒語,無聊的文字遊戲,無聊的情緒。
只是、只是、只是。
他繼續嘔吐著,手心扶著牆,牆面的粗糙感清晰。他感到虛弱,但是慢慢思緒也清楚起來,內裡原本朦朧的聲音能夠聽得見了,反覆重覆著的,在這分開的二年之間,一直一直聽得見,卻一直一直聽不清楚是什麼的聲音。
只是、只是、只是。聲音說。
聲音說著,他聆聽,一手抹過嘴角,一手扶著牆喘息。有多少人在看,有多少人注意,他並不是非常在乎了,聲音說著,他把眼睛閉上,專注聆聽。
「只是原來最後是這種感覺。」
一千根針流動的針,他想著,笑了。
是啊,原來是這種感覺。
「只是原來這樣是最後。」
原來。原來。原來。
一陣翻攪,他繼續嘔吐。最後的最後他吐了一個晚上。
然後就,再也沒有了,包括那兩個字的魔力,也再也沒效了。
明天還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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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莫名奇妙打了四千多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千字報告交太多的關係。縮短字數有待加強。
牽扯到自己真的難以細寫。老實說,某方面我也很佩服那些可以把自己傷痛化做文字的人,有些東西還是直接點丟掉的好。
半真半假。滿紙荒唐言。(笑)
以練筆來說,這樣就好了。(喂)
--柊無 2007/8/21